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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美）

西医，一种被人们视为需要“动刀子割肉”来救死扶伤的医学，医生们常用各种手术器械在病人身体上留下了疗伤的痕迹却除去了疾病，这一切对现在的我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面对现已遍布城乡的西医院及其那永不停息的人流，或许人们早已淡忘，百年之前西医对我们来说竟是一种让人无法信任和理解的事物。而在湖南，现代医学的传入也确实经历了一段非凡的历程。如果有一天你真回到20世纪初的湖南长沙，在现代医学进入这块土地之前的那一刻，我们将会看到一番怎样的景象？也许你不会想到，推动历史的车轮，使现代医学扎根湖南的一个主要人物是一位会说湖南话的美国人，他的名字叫“胡美”。

随着胡美的自传体文学《道一风同》，我们透过文字拨开云烟，感受那段被淹没在纷繁之中的历史，去认识一下那个为了医学梦想而千里渡洋来到长沙的胡美先生。

在这里记述的，不仅是湘雅医学（湘雅医院和湘雅医学院）的创业史，也是一部中国高等医学教育的发迹篇。

寻梦长沙

胡美，又名爱德华·休姆，美国人。内科学专家、医学博士，医学教育家。

1876年，胡美诞生于印度一个美国传教士家庭。长大后，他在美国上完了中学，又进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成为英籍近代内科专家欧斯劳（Osler）教授的高足弟子；随后又随欧斯劳抵英国牛津大学深造，成为了出色的内科医生。此后不久，胡美接受了美国公共卫生局的派遣，前往印度开展鼠疫防疫的研究工作，并且在印度定居下来。胡美的祖父和父亲都在印度孟买当中学校长，所以他也视印度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在孟买开办了一家私人诊所。

胡美何以与湖南长沙结缘，成为传播西医文化的使者呢？　　20世纪初，中国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人民贫病交加，迫切要求变革现实，也需要大量掌握现代医学知识的人来为百姓健康服务。1901年，正值耶鲁大学建校200周年之际，一批耶鲁学生为了能到中国行医办学便创办了“雅礼协会”。随后，协会会员劳伦斯·德士敦来华考察后，选择了湖南长沙。在他眼中，这个当时有着30万人口的城市，“有很强的阳刚活力，天赋领导才能，高度独立能力，非常吸引人为其工作。”但是，德士敦的脚步却无法继续在长沙停留，1903年因身患肺结核，他不得不离开中国，回到了家乡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德士敦离开了，他的这份来华行医办学的构想并没有湮灭，两年后，另外一个美国人，爱德华·休姆又循着前人的脚步踏上了中国这片热土。

1905年春，雅礼协会向29岁的爱德华·休姆伸出了橄榄枝。他们邀请爱德华到中国的湖南长沙去创办一所新式的医科大学。雅礼会告诉爱德华，来中国，不仅可以继续医生工作，将来有机会要在这里办一所医科大学。作为医生，一生的从医生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救治有限的病人，而通过医学教育，却可以培养许许多多个未来的医生，这样的传承，会比仅靠自己的双手治病救人的意义放大更多倍。为了这样一个意愿，爱德华接受了雅礼会邀请，于1905年夏带着年轻的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儿子，漂洋过海，来到了湖南长沙。在爱德华看来，中国等待他的会是“锦绣前程”。

不过，一切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20世纪初的长沙，是一个大商业中心。当时，由于八国联军入侵，西方列强在中国强取豪夺，为非作歹，虽然湖南远离动乱的中心，但是由于一本反洋画册长达10年在湖南印刷宣传，湖南人也产生了强烈的仇洋情绪。这一切都是爱德华来之前未曾获知的，心情由最初的激动、期待变成了忐忑不安，等待他的到底有多少困难？这是他为了梦想要去揭晓的答案。

真正踏入长沙城的一年后，胡美通过朋友租下了西牌楼街上的一家旅馆，开起了第一家西医医院——雅礼医院。由于当时的人们还不了解西医，更谈不上信任，大家都怀疑拿刀子的外国医生到底是救人还是杀人？因此，在医院的前面立了一排高高的栏杆，将医院的围墙严实的围了起来。于是，就在这样的“包围”之下，这座拥有候诊室、诊疗室、检验室和药房的现代医院正式开业了。为了融入这座城市，爱德华专门请了一位语言老师，不仅学习中文，也学习湖南话和长沙话。他还从中国《百家姓》中取了一个中国名字“胡美”。

在自传《道一风同》里，胡美写道：“现在我是胡先生了，在中国的任何地方，我都能被看做自己人了，我的生活是从29岁开始。”

（1906年11月，胡美站在建于西牌楼的雅礼医院门口）

艰难起步

医院开了几天，却陷入了没有病人来看病的尴尬局面。因为对西医的陌生与防备，没有人愿意来此“冒险”。为了能打破这个局面，胡美只好主动到大街上去问各种看上去身体有毛病的路人，请他们来雅礼医院看病治疗。据说，他的第一个病人就是这样从大街上拉来的。

不过真正记录在胡美自传里的第一个做外科手术的病人，是一个姓王的“土匪”。这个土匪因为在逃跑的路上，腿部中了一发子弹，胡美为他采用外科手术取出了子弹。正是这个病人的体验宣传作用，为雅礼医院打开了“市场”。半年过后，雅礼医院竟然登上了长沙的《日报》，并且经常能收到许多诊治过的病人送来的感谢传单。这意味着胡美已经渐渐走入了长沙的百姓之中，但是这样的步伐也不是毫无磕碰的。

如果有病人死在外国人开的医院里，那极有可能将招来民众不可理解的愤怒和曲解。因为重症病人手术死亡可能性较高，为了医院的顺利发展，胡美一直没有接收重症病人。然而面对医生抢救生命的天职，他在两年后还是第一次接收了一位重症的小男孩。手术虽然成功，小男孩的生命却在手术后三小时消逝了。这个事故让雅礼医院的气氛十分紧张，如临大敌。

似乎一场关乎医院生死的风波即将到来。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前来协商处理事宜的孩子父亲反应并没有那么激动，反而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原来，助手陶师傅从医院支了一笔钱给孩子买了一具上好的棺材，这让孩子的父母倍感安慰。孩子父亲说，“他终于明白了孔子说过的一句话‘四海之内皆兄弟’，胡美虽是外国人，却是湖南人值得信赖的朋友。”

就这样，胡美得以在长沙继续向着自己的医学梦想迈进。不论刮风下雨还是暗夜寒天，长沙城区的守门人总能看到一个年轻的外国医生提着灯笼，拿着急救箱，就着街道两边微弱的桐油灯光，急走在街道上。这急行的步伐是为了他的病人，也为了更早的达成梦想。

医学劲敌

在长沙行医了一段时间，胡美也渐渐熟悉了这个城市的文化。在这期间，他发现了几位他的“医学劲敌”。

第一个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大炮，炮身上糊满了红纸，挂着感恩的对联，周围插满了神香和蜡烛。六十年前太平军攻打长沙时，这门大炮一炮打死了太平军首领，被当成了救长沙城的功臣。人们一生病就来求大炮的保护，其中尤其以为孩子祈祷的母亲居多，胡美将其定义为半个多世纪以来，长沙城的母亲们一直信仰的一位“儿科医生”；另一个劲敌就是角落里算命的先生，胡美认为他们居然也担负了一部分长沙人的“医务”工作。面对这些特别的医生，他不禁笑叹：劲敌真多啊！

不过还有一位是胡美真正认定的医学劲敌——中医。

胡美为第一个来雅礼医院看病的政府官员诊病时错误的使用了把脉的方式，被官员训斥为“完全不懂医学的外国人”。另一次，胡美为省财政厅长的父亲诊病时，同时看诊的老中医仅凭把脉就得出了胡美需要通过实验检验才能确诊的结论，这却让他对中医有了兴趣。在胡美看来要实行手术才能解决的病例，中医只用一剂药方就解决了问题，甚至中药铺里那些五花八门的神奇药物也让胡美大开眼界。即便在中国待了20年之后，人们还是这样的当面评价他：“胡美先生，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你确实很厉害，但是作为中医的内医，绝对比你们有效。”在回忆这一场景的时候，胡美诚恳的说：“我认为这个评价是正确的。”

尽管对中医一直有着诸多不解，但胡美始终认为，中医确实有着一套自己独特的系统和理念。虽然两者诊病治疗的原理不同，但两者却在历史的碰撞中，和谐交融了。

其实，在胡美开展现代医学的道路上，最大的劲敌不是封建迷信也不是神奇的中医，动乱的时局是让雅礼医院和胡美几经坎坷和波折的真正劲敌。

1910年的长沙局势开始有些微妙的变化。当时因洪水导致的粮食供应不足，本地奸商和外国人屯米的举动引发了米价的水涨船高，最后爆发了抢米风潮。在风潮中，愤怒的饥民们，四处焚烧砸毁外国领事署、外国洋行和教堂。

胡美和雅礼医院在这场抢米风潮中也受到牵连。在愤怒的群众把目标瞄准雅礼医院之前，胡美带着妻子和孩子在助手陶师傅的协助下，逃离了医院。在离开的汽艇上，胡美登上瞭望窗，只见整个长沙城已被浓烟笼罩。医院开办4年后，胡美不得不第一次离开长沙。

抢米风潮过后，胡美在汉口待了3天，随后他跟随美国船队返回长沙。许多外国人的机构在那场风潮中被化为灰烬，惟独雅礼医院完整的被保留下来。吃惊的胡美从助手陶师傅口中得知，原本在劫难逃的雅礼医院，竟被当初第一个在雅礼医院接受外科手术的中枪土匪给挽救了，并且一些熟悉雅礼医院的街坊为了雅礼医院的重开而发出了募集资金的通告。因为政府和百姓的支持，胡美继续将雅礼医院运转起来。

1913年，美国雅礼协会驻华代表胡美（前排左一）与湖南育群学会代表合影（后排右一为颜福庆）

1913年，参与组建湘雅医学校谈判的胡美（右二）、颜福庆（右一）及政府官员

梦想达成

不过，仅仅在中国办一家西式医院，并不是胡美最终的追求。“有机会可以在长沙办一所现代化医科大学，培养更多的现代化医学人才，将西医发扬光大。”雅礼会当初的这个承诺才是胡美来到中国追求的最终目标。而这个目标在9年之后终于实现了。 1910年的一天，胡美见到了那个协助他医疗工作并促成他的心愿达成的重要人物——颜福庆。“颜医生，我在长沙一直等了你五年了。”这是胡美见到颜福庆说的第一句话。

颜福庆是上海人，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毕业后他先在南非多本金矿担任矿医，后来到美国纽海芬自费留学。毕业前夕颜福庆到耶鲁大学医学院深造接受了雅礼会的邀请，毕业后回国来到长沙，来到了胡美的雅礼医院协助工作。更重要的是，办医学教育，办医学院也是他的理想。这似乎预示着两人的合作必将推动他们的办学理想实现。

很快，在时任湖南都督的谭延闿和湖南乡绅的提议下，湖南省政府与雅礼会合作，联合办学。1913年7月，湖南省政府与美国雅礼会签订了合作草约，成立了一个董事会。在给这个合作事业起名字时，有人提议：湖南省简称“湘”，雅礼的第一个字是“雅”，干脆就叫“湘雅”。意思就是湖南耶鲁。

办学准备过程中，由于当时民间学医人士的强烈反对，北洋政府以“地方政府与外侨缔约案无先例”为由，不予批准，电令湖南省府取消合约。随后，颜福庆与在北洋政府当官的的湖南籍人士及社会士绅35人合作，发起成立了一个民间团体——湖南育群学会。最终以“湖南育群学会”和“美国雅礼会”正式签订了中美合作兴医办学的契约，并得到了北洋政府内政外交诸多部门批准。颜福庆担任首任湘雅医学专门学校校长，胡美任教务长兼湘雅医院院长。胡美和雅礼会的梦想，在他到达长沙9年之后，终于成为现实。

梦想延续

胡美在中国的头10年，就经历了慈禧、光绪、袁世凯的辞世，他们的逝世给中国政局带来了巨大的动荡，湖南也不可避免。长沙长达数十年的军阀之灾，使得湖南几易其主。从谭延闿开始，到汤芗铭、赵恒惕、张敬尧，最后是唐生智，都曾经主政过湖南。湘雅就在这样的动荡中跌撞成长。

1925年5月30日，上海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对政治运动已经习以为常的胡美，此时没有想到，这件事最终会成为导致他不得不离开湖南的决定性因素。当时反帝情绪高涨的学生代表们在召开紧急会议，将胡美列入了长沙的头号惩治对象，要连夜将他抓住，在黎明时分枪决。得到消息的胡美，只能在官兵的护卫下又一次匆匆逃离长沙。

1926年夏天，已经是胡美扎根湖南的第二十个年头开始，年过五十的胡美认为自己在中国创办一流医科大学的理想已全部实现，便决定辞去在湖南的所有职务，返回美国。

在离开之前，他最后一次给毕业生举行了毕业典礼。“这是我们第五次毕业典礼，我不得不回想起1921年在学校礼拜堂举行的有名的集会。那时湘雅医科大学的第一届毕业生得到了他们的学位，在那个时刻，我们看到了15年的不断努力的果实。新的年轻的医生和毕业护士，现在正穿着大学礼服列队从礼拜堂慢慢的走出来。他们和四年前的毕业生一样，象征着今后有更多的毕业生，他们可以领导他们的人民越过经验和实验科学之间的鸿沟。”

如同胡美的期望一样，今天的湘雅医学院站在中国现代医学教育的先锋位置，不断地为现代医院注入更多更强的新鲜血液，他们是胡美梦想的延续，也是现代医学发展的步伐。由胡美播下的梦想之种，在湘雅医学院孕育出了众多优秀的医学人才，这累累硕果中蕴含的“新种子”又进一步的，带着新时代的医学精神，向着全国各地散播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