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林燕妮和金庸兩位大作家走在一起,聊天談什麼呢?原來他們都不談寫作,更不談小說人物塑造,走在一起,只管天南地北,投契投入。林燕妮說,她由一名金庸的讀者,變成金庸羅致的作家,再發展為好朋友,相知相惜半個世紀,卻從來沒談過筆耕寫作,但情誼深厚真摯,互相欣賞和尊重。

「我第一本閱讀的金庸小說是……」林燕妮的答案帶點意外。

她中學時代已迷上金庸,與大多數讀者不同,別人先看《射雕英雄傳》又或《神雕俠侶》,不然就是《書劍恩仇錄》,談論郭靖黃蓉,她卻先看袁承志和金蛇郎君的故事,武俠貫穿明末李自成起義的歷史,袁承志面對李自成稱帝後斬大將殺兄弟的悲痛,最後與溫青青遠走渤泥國島嶼——這正是《碧血劍》;人物似乎不及其他金庸小說眾多,愛情也不那麼轟轟烈烈。

然而,林燕妮卻說﹕「金庸的小說,無論哪一本,你拿上手看,都是停不了的。」不過,才女看金庸武俠,卻沒有躲在被窩拿手電筒偷看的經驗,她和金庸相識半個世紀,重提書院女時代的閱讀金庸初體驗,她優雅地笑說﹕「 我不用深夜偷偷躲在被窩看,因為我媽咪很好,讓我看,我第一套金庸小說還是母親的舊同學傳給我的。我自小愛看書,也愛跳芭蕾舞,我的成長,有足夠時間做自己喜愛的事情。」

那是五十年代末的事,林燕妮是個書院女,就讀真光中學,金庸已是名家,在報上連載武俠小說,並創辦《明報》,這時候的林燕妮父親是著名汽水品牌的香港生產商,林媽媽是書香世代的千金小姐,一家生活優雅快樂;林燕妮說﹕「我身邊有不少人都有金庸筆下人物的影子,但我Daddy就不像金庸人物,他很西化,成個洋人。」1955年,金庸小說面世,六十年代初作品出版逾十套,金庸和林燕妮年紀相差兩個年代,作為金庸的小讀者,林燕妮喜愛金庸好文采,情義、俠客和男女之情在筆下流露。「那時,我以為我只是他一個讀者而已。」林燕妮說。

小學時代的林燕妮已熱愛寫作,中學就常投稿《香港青年周報》及校園刊物。很多少年投稿的初體驗,都可能是被編輯「投籃」,但林燕妮卻都被編輯選出、刊登。 她笑說﹕「中學時讀真光(女校),旗袍校服(長衫)的叉只開到膝頭蓋!(暗喻走路不能大踏步),在那青葱歲月,一班女生的感情特別好,今天我和中學同學仍然常常聯繫,感情真摯,那時還不是大人,很純真,根本連成見是什麼也不知道,我那時已開始投稿,寫去《香港青年周報》,我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人,心裏知道自己文章的水準,從小作文貼堂,師長讚賞。」但她總沒想到後來會成為查良鏞創辦的報章的專欄作者。

有些事,林燕妮說,她是不會牢記的,例如年份,所以她看金庸不會管哪年出版新小說,追着下去﹕「 我不理哪一年出哪一套,我不依次序閱讀金庸,他文筆好,人物好,他的人物都很特別,富有感情,這對小說很重要,我自己也是寫小說的。」 這天林燕妮約了記者在文華酒店的咖啡廳聊天,她的出現,令中環清一色黑白套裝的座上客眼前一亮,她穿著米杏色的通花裙,配襯淡粉紅的中褸,手挽紅艷艷的手袋,午後的陽光在細雨過後,格外柔和,又是一個懶洋洋的下午。

兩名作家結緣也在「懶洋洋的下午」——林燕妮平生的第一個專欄登在《明報》副刊。她沒記哪年開始寫,大概是七十年代初吧!兩人都成長於名門望族大家庭,家族人才輩出,金庸家學淵博及博覽群籍,造就他的武俠貫穿地理歷史人物和古今生活;林燕妮則在富裕典雅的生活方式下長大,筆下把上流社會的人物和生活表現無遺。難怪金庸為林燕妮作品集寫序時這樣寫她﹕「很少會有人把大都市中這些有錢小姐的煩惱寫得這麼真實,拭在真絲手帕上的眼淚,也是痛苦的眼淚。」

代寫專欄 成就「懶洋洋的下午」

七十年代初,林燕妮剛留學歸來,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遺傳學學士畢業,在美國和香港都找不到這方面的相關工作,她就悄悄地進了無綫電視新聞部工作,機緣巧合在無綫認識外號「簡老八」的已故作家簡而清。簡老八有九兄弟姐,他排行第八,因此叫「老八」,是當時香港有名的馬評及影評人。有次,簡而清出外旅行,知道林燕妮一直在《香港青年周報》寫作,文章很好,就邀她代寫《明報》副刊專欄三個月,當時才20多歲的林燕妮,就想了一個很經典的欄名﹕「懶洋洋的下午」,她的懶洋洋帶着一份優雅,正如她今天閒坐咖啡座,呷着熱朱古力,悠閒優雅細語當年,她很欣賞昔日報紙的副刊,五、六十年代查良鏞那一輩報人,開創的副刊都是作家執筆,文采悅目。

「世上唯一不會變的東西就是變,我們都長大了,人沒有留得住的階段,和過去道別的時候到了,人總得跟着現在走。」

——懶洋洋的下午《訪舊》

當簡老八旅遊歸來,小妮子的「懶洋洋的下午」本應消失,但林燕妮卻接到編輯的電話:「當時不是查先生打給我的,是編輯打來,邀我繼續寫『懶洋洋的下午 』,為我開一個專欄,那時我還未和金庸講過一句話,但心裏很高興,以前寫作都只是投稿,現在是《明報》作家,查先生很緊張副刊的,一定是由他決定讓我寫下去。」

由讀者成為作者,她和金庸的距離又進了一步。但她說,還是寫了好一段日子,才真正認識查先生,友誼是這樣逐點逐點建立。

「懶洋洋的下午」專欄很受歡迎,1974年12月出版成書,很暢銷,一版再版,林燕妮也成為香港著名作家,作品一部接一部,成為華人世界的暢銷作品,以前林燕妮以為只有自己欣賞查大俠,現在也輪到大俠欣賞自己。金庸曾這樣說:「林燕妮是現代最好的散文女作家。」今天林燕妮回憶這番話,說當時對她很大鼓舞。還有一事令她很難忘的,是為《明報》寫專欄一段日子後,她要求金庸加稿費,作家就是作家,答案也充滿散文味道,金庸說,林燕妮不用加稿費,因為她太會花錢,加了也花掉,亦舒也不用加,她不花錢,加了也沒用。林燕妮今天回應得爽朗﹕「金庸說得很對,我是很會花錢的,亦舒是不花錢的。」對啊!林燕妮不只打扮漂亮,而是穿時裝高跟鞋晚禮服那種﹕「我媽咪穿衣很漂亮,我是受她影響。」

八十年代,第一屆「香港藝術家聯盟最佳作家獎」由金庸獲得,第二屆由林燕妮獲得,也是在這年代,兩位大作家建立了深厚情誼。金庸曾在林燕妮作品的序言中分享到林燕妮家玩的感受﹕「有一天晚上,有五六人在林燕妮家裏閒談,談到了芭蕾舞,林燕妮到睡房去找了一對舊的芭蕾舞鞋出來,鞋子好久沒有穿了,但仍留着往日的愛嬌和俏麗。她慢慢穿到腳上,慢慢綁上帶子,微笑着踮起了足尖,on point擺了半個arabesque(單腳尖站立的芭蕾舞姿)。她眼神有點茫然,記起了當年小姑娘時代的風光嗎?」

黃霑求婚 金庸證婚

金庸細心觀察,感受女作家眼神的茫然,林燕妮今天卻說﹕「初和查先生做朋友,我是戰戰兢兢的,他是前輩啊!」後來逐漸打破界限,愈來愈親切,但有些事林燕妮今天選擇忘記,告訴記者已記不起金庸曾為她和黃霑作證婚人;那時金庸執筆為二人寫過一紙婚書,可見金庸視小姑娘如小妹。「我和金庸交情很深,但有些事我都不會刻意記着。他是我一位長輩和好朋友,原先我還以為只能做一世金庸讀者。」她說。

林燕妮說,金庸是個很懂生活的人,二人天南地北,談得很投契,不過,藝術文化什麼也談,就是不談寫作﹕「我們交往不少,很投契,和他談天是很開心的,但就是不談寫作,其實作家之間好少談寫作心得。」

看金庸學做一個好人

才女聲線帶有母親江南人士的柔和,綻放笑容說﹕「金庸小說有些情節很過癮,愛情也很浪漫,我最喜歡的人物是楊過,喜歡他用情投入,不理對錯,喜歡就喜歡。」不過,若要選男友呢?她卻說:「那我選段譽,他不多心,一生與我相隨,人又本事,情又真。」

半個世紀過去,林燕妮和年輕人分享閱讀金庸武俠的經驗﹕「我中學時看金庸,記得媽咪話,這是好事,你能從書中學懂一些武俠情義,我從金庸學到很多武俠的道理,我是個很有道德的人,我不喜歡欺負人。」俠客情懷,她更想和年輕人分享的是﹕「看金庸,年輕人可以學做一個好人。」

懶洋洋的下午已是五時半,林燕妮提着紅色的手袋瀟灑的說再見,坐上的士,留下午後如煙如霧,她說再見時跟記者說,她現在信了基督教,人很開心,生活很安靜,可以很用心寫作。

文:一心

圖:郭慶輝、資料圖片

編輯:高卓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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