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Img 王恺

1970年代生人,原三联生活周刊资深主笔,现活字文化新媒体总监

中国是没有调情的国度

导读

中国人好像真不会调情,我们现成的几个伟大的文学作品,按照当下的标准,里面多得也是性骚扰的例子居多。

前两天发了一条微博,讨论“调情和骚扰”的区别,就是来源于我的困惑,在当下的中国,有没有纯粹的男女调情?也包括男男,女女。

这两种行为的边界是什么?

各种留言,非常有震撼力,感觉是进入了1960年代的群众监控小组,又像是1980年代的楼道大妈的亲切巡视,比如这一条。“调情可以有,但必须的前提是老友、有交情。并内心互相尊重”——看了狂翻白眼,你以为是中年同学会,互诉衷肠?还是以为这是公司组织的团建,办公室没法诉衷肠改在郊外?

再比如这一条。“已婚男人还调什么情”——我恰恰觉得,调情不局限于未婚人群;又不是婚姻道德小分队。

还有:“那是太高级的事情,意会。”“没法分,不是做数学题。”“刚见面调什么情,多半是单方面性骚扰还不自知。”只有少数人说道,你情我愿是调情,否则就是性骚扰。但是我又有相应困惑,很多调情,开始未必是你情我愿,但是很快由单方面情愿变成一段情缘,最后终成眷属有之,这几乎是好莱坞经典桥段了;

 克拉克·盖博+克劳黛·考尔白《一夜风流》 克拉克·盖博+克劳黛·考尔白《一夜风流》

一夜风流有之,现实社会屡屡发生;

反目成仇有之,因而揭发对方的更多——我们怎么分别这行为的边界?以结果论?

凡此种种,都是站在相对传统的立场在谈论调情,或者说禁止调情,我这才恍然大悟——中国是没有调情的国度。

真的没有啊。

中国男女的社交场合本身就少,远古时代估计有春郊的男女之游来释放荷尔蒙,之后被固定在正月十五的灯会上,还有乡野遍布定时定期的庙会——日常生活里,男性和女性被固定在自己的系统里,不可越雷池一步,外面的男人即使来朋友家中拜访,也是不能进入内院的,那是女眷所在地。甚至有著名的家训规定男女在家中的行走路线,就是不能让你们轻易见面——彼此才能不生出淫心

《红楼梦》中一场失败的调(骚)情(扰)《红楼梦》中一场失败的调(骚)情(扰)

因此在我们的小说或者戏曲里,有那么多后花园私会,还有清朝蒲松龄为代表写作的狐鬼狂想曲,想象覆盖现实的典型案例。

唯一的合法社交场合被固定为妓院,男人可以在里面放肆的寻欢作乐,女人成为被挑选的对象,上等妓院甚至有固定的模式,付多少钱,可以得到相应的待遇:由高级的调情,到热情的留宿,需要有一个冗长的过程,让男人尽可能享受到爱情的快乐——妓院提供的不完全是性,见面就动手动脚,那是低档次的事情——唐人传奇里不乏这类传说,晚清的妓院有一套典型的范式,《海上花列传》记载的很清楚,中国男女的恋爱,有多少是名妓和才子之间的故事,就不举例了。

电影《海上花》剧照电影《海上花》剧照

中国人好像真不会调情,我们现成的几个伟大的文学作品,按照当下的标准,里面多得也是性骚扰的例子居多:我们奉为爱情解放的名剧《牡丹亭》,里面也没有任何交流,“姐姐,原来你也在后花园,赏此柳枝乎?”然后直接就进入梦中交媾。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旦低问〕那边去?〔生〕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旦低问〕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梅兰芳+俞振飞《游园惊梦》梅兰芳+俞振飞《游园惊梦》

《西厢记》里,张生是赤裸裸的性骚扰,外加追踪,几招都不行就跳墙妄图实行强暴之事。

(明)仇英绘《西厢记》(明)仇英绘《西厢记》

唯一的例外大概是《红楼梦》,贵族家庭的公子小姐可以在大家族的约束下做调情梦,不过也早就有文学评论家说,这是曹雪芹创造的乌托邦,现实中并没有。何况贵家公子,如贾蔷,薛蟠,如秦钟,一见了地位低于自己的女性,包括尼姑,都是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也许正因为这样的历史,我们没有学会调情。

确实,调情不是天然就会的,它是社会习得的产物。

在翻看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国家庭、性与婚姻》(1500-1800),里面提到16,17世纪,浪漫爱情和性吸引是当时很多诗歌的主题,也是莎士比亚很多戏剧的主题,但是,“它也存在于非常有限的一些社会团体的现实,在这个社会团体里,浪漫爱情自12世纪就普遍存在,那是王子和大贵族的家户。在这里,而且只在这里,出身良好的年轻男女远离了父母监护,在一些相当自由的状况中履行他们作为朝臣,侍女男仆,小孩的家庭教师的职责,他们有很多闲暇,而在大宅的封闭气氛里,爱情比其它部分增长的厉害。”

爱情和调情都封闭在窄狭的圈子里。是因为当时英国的社会条件并不鼓励感情泛滥。

“成人的高死亡率,大大减少了当时男女的情感成分而增加了纯粹的生殖和养育功能,夫妻在最后一个小孩离家后还能生活在一起超过一两年的不到50%。因此感情不是必须的。”

“15到17世纪的时候,社会关系倾向于冷淡,甚至不友善,法律文件记载着大量的人际之间的身体和语言的暴力。”

“发生在家庭外的暴力比发生在家庭内的暴力要频繁。”并非家庭内部情感浓郁,而是打架要一致对外,没有精神来对付自己人。当时的英国人的家人情感联系弱极了,奥赛罗,俄狄浦斯还有该隐都是不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男女之间由于生命的短暂,继承权只归于长子和幼儿的高死亡率,(16世纪英国有非常高的婴幼儿死亡率,这使得对婴幼儿投入太多情感资本成本愚蠢的事情。包括蒙田都说,我失去了两三个襁褓儿,不无遗憾,但没有很大悲伤。”

从上到下的亲密情感关系建立是如此艰难,导致婚姻不过是交易,爱情是稀缺品,调情更是如此——普通人追求的是性,生孩子,活下去

而17,18世纪的英国迎来了巨大的改变,当时最大的知识创新,就是“个人的追求现世欢乐,置于人的心理动机的中心。”追求快乐成为了人生的主目标,“高坡度”的情感的人格类型在上层中产阶级和乡下大地主阶级重占有优势,这种人格类型开始有能力建造亲密的情感关系,情侣,夫妻合亲子之间的情感关系大大将增强。

“这一人格变迁肇因不明,但这样的猜测似乎合理,他可能不止与当时的广泛的社会,知识变化有关,还和一连串的幼儿养育有关。”18世纪的英国,追求快乐是人生的主要目标,“伤感的人”是一种新类型。

清教主义的流行使得中世纪时候放肆的性行为被诟病,反倒刺激男女之间隐秘的调情,人们见面的场合多了约束的规范:眉来眼去成为男女之间的见面必行之事,无论在宫廷还是乡村客厅,在直系家长和长辈亲戚的约束下,人们可以用言语勾搭,可以用眉梢示意,还可以用各种身体语言暗示自己对对方的好感,奥斯汀小姐的乡村客厅里,堆满了众多有条款约束的男欢女爱,靠语言和舞步,没有直接赤裸的动手动脚,也没有男性强暴式地性要求,表面上被所谓的绅士淑女的名头束缚住了——但也凭空增加了很多乐趣

《成为简·奥斯汀》《成为简·奥斯汀》

漫长的工业革命的社会进步带来了调情的大量规范,首先是场合,沙龙文化没有彻底死亡,中产阶级的客厅里的调情成为普遍的小插曲,客厅之外的咖啡馆,酒吧,外加阳光明媚的街道,随时可以碰到烟视媚行的女孩子,只要掏出烟,就会有殷勤的男人冲上去点烟,外加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出出调情的悲喜剧随时随地上演,至于结果是什么,不重要。

而中国就是因为缺乏这样的规范,导致很多权力的掌控方,如老男人觉得处处都可以放肆,酒局也即沙龙,调情就是抚摸,各种不当场合的出乖露丑也是理所当然。

对调情的高度赞美,在经典好莱坞电影里就开始展现:《一夜风流》,《飘》,《卡萨布兰卡》,一部接一部,谁能忘记白瑞德对郝思嘉的百般挑逗,瑞克对伊尔沙的街头拥抱?

新浪潮运动虽然反对好莱坞,可是完全接过淋漓尽致的调情的旗,《断了气》里面贝尔蒙多在大街上对女主角死缠烂打,费里尼的《甜蜜的生活》里面,是女人调戏男人,美艳的外号“瑞典冰山”的女演员跳进喷泉,湿了身体后诱惑地叫着男主角的名字——马塞罗。

《甜蜜的生活》剧照《甜蜜的生活》剧照

如果没有区分好性骚扰和调情,这些都属于流氓镜头,可以进入批判的大毒草行列。

也许就是有调情的深厚传统,这些美丽的经典镜头才那么深入人心,我们看了又看,一点也不觉得有问题。

这也是法国以凯瑟琳·德纳芙为首的女明星出来发声的初衷,在我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区分什么是正常的男女调情,什么是不正当的性骚扰

有“有法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女星凯瑟琳·德纳芙有“有法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女星凯瑟琳·德纳芙

1977年,最早对性骚扰进行梳理的卡瑟林·麦康农教授通过严谨的调查,强调了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下面的性骚扰,也让性骚扰成了法律概念,现在的女性权利伸张,很多是基于这个概念而起,种种努力,都不过是要帮助我们建立一种更自由公平的性关系模式,使得哪些靠权力赢得性的人不再能那么轻易得逞,这个丝毫没有错

最简单地来说,使权力上方的男女至少觉得光靠权力不行,必须要修正一下自己的外貌,有更多的性魅力,认真开始学会调情,这不是好事吗?

但是,在一个完全不会调情的国度,一下子提出这种要求,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责任编辑:贾嘉】
s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