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杰人

早春时分，我湖南故乡池塘边的柳树又抽出了嫩绿的小芽。细细看去，一条条柳枝上像爬满了绿色的小虫儿，微微的春风吹过，柳枝像姑娘的长发飘然逸动，点点绿色随风起舞，带给这个季节最灵动的景色。

池塘边的柳树共有四棵，是我三年前从清华大学校园折枝移植过来的，所以我把它称为“清华柳”。经过三年的茁壮成长，当时那些躺在行李箱底乘飞机来到江南的筷子般粗细的小柳条，已经长成了一棵棵高约三米、冠盖颇宽的柳树。从春天到秋天，我每次回到故乡，坐在地坪边放眼望向池塘，总能看到这些柳树婆娑的身影，和它随风飞舞时仿佛对我的低声倾诉，感觉真的美极了。

熟悉清华大学的人都知道，柳树是清华园里不同于国内大多数校园的独特风景。从西校门到主楼，从近春园到十食堂，从照澜院到图书馆，沿着校园内的小河或道路展开，一排排高大的柳树，披着长达十米以上的柳枝，向师生和游人诠释着清华的灵动。徜徉在荷塘的柳树下，你会真切感受到“水清木华”四个字的韵律。

清华园里的柳树

在“杰人观察”心目中，清华园里的柳树，至少有三个方面的特色：

首先是它的高耸，一点都不输于园子内其他任何高大乔木。经过数十年的成长，大多数清华柳都已长成高达十多米、差不多四层楼高的大树。清华素以绿化率高闻名，六千亩的校园内，分布着20多万株树木，不仅有清华的“校花”紫荆，也有银杏、油松、青檀等高大乔木，还有牡丹、月季、蔷薇、海棠等观赏灌木。游走在清华园中，真的有“心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回归自然之感。但相比起其他各种树木，垂柳才是清华园最有特色的树木，尤其是它的高大，和人们平常印象中柳树不太挺拔、相对低矮的印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我看来，可能这就是清华的精神体现——做任何事都要追求卓越，就算是无法直刺云天，也要层层积累、每日向上。

清华柳的特色也表现在它的韧性。通常而言，杨柳树对温暖气候的要求较高，遇到较冷天气容易落叶、枯萎。但在京城这座北方城市，清华柳居然向世人证明了它的顽强和坚韧。每年三月长出绿芽后，清华园的柳树迅速用它纯净的绿，抢占了最显眼的位置。即便到了秋天，哪怕万树凋零，连银杏都被秋风扫光了每片金黄的叶子，柳树仍然以它最纯美的绿傲立在清华园的每个角落。就算是到了秋末，柳树终究熬不过大自然的规律开始落叶，那也是一点点飘落，绝不像银杏，一夜秋风扫过，枝头一叶不剩。很多时候，即使立冬过后，凛冽的寒风刮来，很多柳树仍然带着绿意闹着冬。更绝的是，有几次我发现，一场大雪过后，有几棵柳树上居然还顽强地挂着几片绿叶。这种让人震撼的坚韧，成为我当年求学清华时最深的记忆之一。直到今天，每每想起清华柳的坚韧顽强，我就总会告诫自己，要秉承清华校训中的“厚德载物”精神，让自己以豁达的胸襟，承受更多的压力和考验。

清华柳之美，更在于它的质朴。世人都知“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自然规律，清华园的柳树，同样传承了这一自然禀赋。记得2000年一个夏季的清晨，我在“朱自清塑像”下读英语，几位园林工人走过来，为荷塘边的植物施肥、剪枝。好奇观察之后，我发现他们对其他植物都很照顾，唯独不怎么打理柳树。问其故，工人们答曰，柳树厚道，只要把它的枝条插进泥土里，剩下的事，都交给柳树自己了。想想真的如此，柳树那么朴素，向人们所求最少，却奉送了最动人的景色。这种精神，不正是清华在“西南联大”历史时期对国家索取最少却贡献最多的写照么？

从清华毕业后，“杰人观察”虽奔走于多地，但即便工作再忙，只要在北京家里，总会每隔一个星期就回清华园去看看，而每次回到那里，我一定少不了到图书馆门前的河边走走，因为那里有我心心念念的全世界最美柳树。

2014年，我萌生了退休后回故乡农村定居的意向，打算以后安心做一枚“乡贤”，于是便以有限的财力，在故乡建了一个小院，预备未来久居之用。房屋建成后，我反复琢磨院子里的绿化，总觉得缺点什么。直到某天，我再度站在清华园的柳树下，猛然意识到，原来那点心里的或缺，正是让我一辈子难以舍却的清华柳。

于是在2015年的春天，我特意赶到清华大学图书馆门前，在河边一棵长势茂盛的柳树下，折了两条筷子粗细的柳枝，把它剪成六根五十厘米长的枝条，当天坐飞机赶回湖南。傍晚时分，那些柳枝就稳稳地插在我小院前的池塘边了。

对于移植柳树，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我此生有幸接受清华的教育，就要传承清华的精神，就算是我以后终老于故乡，也要让清华精神映射在故乡的文明轨迹中，而易于移植、倔强坚韧、至纯之美的清华柳，当然也就成为这种精神传播的最佳信物。

插下柳条的那个春天，我算是真正体会了歌曲《兰花草》中那句“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的感觉。整整十天，我连续守候在乡下老家，每天清晨和傍晚，我都会去察看柳条的状态，每隔一天，我都会给柳条浇点水，以保持扦插部位的湿润。直到第八天，我欣喜地发现，六根柳条，居然全部发芽了！那一刻的感觉，就像自己刚做父亲时看到新生的孩子在产床上哇哇大哭，欣喜的同时，平添了无限的希望。

后来的日子，六根柳条，其中两根因为牛的踩踏而夭折，余下的四根，则日日茁壮成长，直到今天的大树。

更让我欣慰的是，因为关注故乡河流的污染治理，我在去年通过努力，促使政府拨付资金，支持我故乡小村里的业家桥河治污清淤工程，经过一年的努力，故乡那条湘江的三级支流，终于从之前淤塞严重、毒水横流、臭气熏天的状态，恢复到了五十年前的宽阔水面和山清水秀。于是在十天前，我参与河道的绿化，从门前已经长成的清华柳上，精心剪下120多条柳枝，插到了河的沿岸。

故乡业家桥河边的清华柳也发芽了

和三年前一样，刚好八天，业家桥河边的“清华柳”也开始发芽了。站在河边，我一边细细端详着刚抽出绿芽的柳条，一边听着河水的流淌，心里盼望奔流不息的业家桥河水，能够把清华柳的身影和它的精神，带到下游的湄水、测水和湘江，带到洞庭湖，带给湖湘大地每个追求至纯至美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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