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手记：“叶佳修”这个名字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比较陌生，一旦提起他创作的歌曲，估计大部分人都会说：“我就是听着这些歌长大的！”那么，他写过什么歌曲呢？
《外婆的澎湖湾》、《乡间的小路》、《思念总在分手后》等等传唱于整个华人世界的歌曲，都是他的作品，这些作品也成为了华人的文化基因。因为对华语歌坛的卓越贡献，他被人尊称为”台湾校园歌曲教父“，”乡村田园歌谣始祖“，李宗盛亲自给他颁发终身成就奖，高晓松专门为他举行了拜师大典。
5月25日，叶佳修应G牌吉他创始人、28号坞酒吧老板张健的邀请，到沙坡尾做客，艺术西区得以和他进行了50分钟的访谈，以下，是当天访谈的文字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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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西区：您写的歌，比如说《外婆的澎湖湾》、《乡间的小路》、《踏着夕阳归去》这些歌曲，大部分是乡村题材的歌曲，类似John Denver的Country Music那样的，您为什么会比较喜欢写这类歌曲呢，跟您在乡村的成长经历有关系吗？
叶佳修：也许国内的朋友很多并不知道我写了那么多歌，我的歌曲其实是包罗万象的，各种题材都有，刚开始起源的时候更倾向于乡村音乐。由于出生在花莲，直到念大学之前都在这（生活）。刚去大城市发现（那里）步调很快，生活紧绷。很自然地就想把乡村生活的环境，心情表达出来。发现大家都很爱唱。短短三分钟的一首歌，会让人感觉去乡下走了一趟。音乐很容易打动人心，轻易地把人带进某一个环境，对心灵进行洗涤。后来开始写作，由于感动自己的东西很多，写的东西也各式各样。
叶佳修、小娟 & 山谷里的居民《乡间的小路》
艺术西区：我看到百度上有写您是“最淳朴真诚的音乐诗人”，有没有对您的写词产生影响的诗人呢？
叶佳修：蛮多的，包括台湾有一些写新诗的诗人，比方说杨牧啊，还有我一个好朋友，张雪映，当我在金门服役的时候，他写了两首诗给我，看着对岸的厦门，我觉得那两首歌写得非常好，一首叫《听听那乡音》，还有一个叫做《如果再相逢》。
《爸爸的草鞋》的前半段是来自我在金门时的经历，我们有个老班长，他也是十七岁就离开大陆，就跟着部队去了台湾，他刚过门七天的妻子就因为这样再也没见过。等他好不容易调到金门，他每天就在金门最高的地方望这边。我们就经常一起靠着白杨树，一个往东看，一个往西看。我想着我的女朋友，他想着他的妻子。他说“我不想离开这里了，因为这里离我的故乡最近。”他当时养了一条狗，叫寂寞，我也为寂寞写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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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西区：我听张健老师说，《爸爸的草鞋》这首歌作为一个源头，引发了后来的“小三通”？
叶佳修：其实当初《爸爸的草鞋》这首歌，送审时不通过，就把我的作品寄到专管思想的防卫部主任那里，正好我帮他弄了一个艺工团到台湾军方去表演过三次，那时台湾领导人是蒋经国先生。那个团是金门本地女孩和部队里的男孩，表演的都是金门文化。最后一次国民党十二中全会，在那要求演出。经国先生一个个握手，到我的时候他说，才知道叶佳修是舞台总监兼编导官。然后我被调至艺工总队去编那年的示范剧。本来我1981年7月就该退伍，然后因为艺工演出是在10月31日“蒋介石诞辰日”，所以为了完成工作，就多当了三个月的兵。
艺术西区：这首歌为什么引发“小三通”？这个事后来又有什么发展？
叶佳修：《爸爸的草鞋》是禁歌，针对最后一段“草鞋是船，爸爸是帆，远远的故乡在召唤，满载半世纪漂泊的沧桑，倦航的船儿快来靠港靠港。”送审的时候不通过。后来那个主任让我去专心管理艺工队，亲自给我修改词，之后才过审出版。但是几乎没人记得他改的那个版本的词。
当时示范演出的时候，我就把《爸爸的草鞋》原版夹带在里面，蒋经国先生当时在台下看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他有感动到。从那时开始，就交代马英九先生促进《颍考专案》出台，为了让留在台湾的老兵能够回家。当时情况不像现在那么开放，但不到六年时间，就把这件事办到了。我不能算是出发点，但我把这个事实讲出来了。当时老兵终于可以返乡时，我是第一批可以签报到大陆演出的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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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西区：您在大陆的故乡是哪里？
叶佳修：我是客家人，祖先在河南南阳，到现在都有祠堂和祖训。当时在飞机上我就感觉很感动，不仅有年迈的老兵，还有抱着灵位和骨灰盒的年轻人，带着来不及回家的长辈回去。
在成都演唱会时，那时条件还没有那么好，开场我唱《我们拥有一个名字叫中国》，因为前奏声音很大，然后灯光一打，一下子就断电了，就唱不下去。过了一会儿电来了，我就说再唱一次。但是断电的时候有个小朋友就跑到了舞台这里，我就抱着他说“这谁家的孩子呀，妈妈快过来！”
当时孩子的妈妈从后面挤到台前对我说“你抱抱他嘛，你抱抱他嘛，都是中国人，中国人爱中国人。”这是很触动我的。
我从小在台湾长大，内地的一切都是书上看来的，所以才会写出《我们拥有一个名字叫中国》，“静脉是长城，动脉是黄河，五千年的文化是生生不息的脉搏。提醒你，提醒我，我们拥有一个名字叫中国。”我刚开始写这首歌时，叫《我们共有一个名字叫中国》，但是送审也没通过，因为“共”字容易想到共·产·党。
我就直接写信给新闻局局长宋楚瑜，给他诉怨说我们确实两岸都是中国人嘛。后来宋楚瑜请他的秘书给我回了一封信，寥寥几个字“建议斟酌”共”字”，后来我就想那就改成《我们拥有一个名字叫中国》，后来不仅过审了，还第一年就得了奖。第一次发表规定我自己主唱，在那天我唱了这首歌，后面有一个60人的聋哑儿童合唱团，用手语给我做和声，这种感动是很强烈的。
叶佳修《我们拥有一个名字叫中国》
艺术西区：跟您同期的潘安邦啊，张明敏啊，刘文正他们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了偶像，直到现在，知道他们的人还是会比知道您的人多，您年轻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想要成为一个偶像这样的想法？
叶佳修：平心而论我是没有的，我从以前到现在都喜欢那种亲民感，因为我们是要走进群众的。大学时我念的是政治系，国际关系考了将近满分的成绩，我的系主任还想要保送我去研究国际关系。但我说我不想去，我想从事写作这个工作。他和我对文化的感觉很容易产生共鸣。他说你不去没有关系，但你始终要记得你是我的学生，提笔的时候都要抱着一个服务的人生观。所以即使到现在，我写词也会想它能给别人带来什么。
我觉得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特别的，我们所有的，能够自然留下来的文字，都是歌，都能唱，就像诗经一样。它都有韵律有节奏，像五言绝句，律诗，甚至汉赋都是有旋律的，更不用说后面的词。时代会一直在变，朝代会一直在变，可是老百姓的生活不会变。因为老百姓的生活会在歌里头，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就变成这些诗跟歌。
刚才你问，我有没有受到哪个诗人的影响，当我在念唐诗宋词的时候，我的感觉就非常强烈。我受到的影响很大。
有次我在台北中山堂时，我唱《乡间的小路》时，抬头一看，我突然醒觉了，李白，杜甫，李清照都在上头，他们都走过乡间的小路，都吃着小路旁的庄稼长大。
其实我每次写歌都会想，我真正要做的，是一个“民间史记”。因为这些歌像唐诗三百首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时候，它能够不透过政治力或是其他别的什么，就靠民间这么流传下来。它是一种很天然的生命力，而且不受环境政治等任何东西的干扰。是真正可以反映出当时人的思想，生活，背景等所有的一切，我就想扮演这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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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西区：您从90年代开始创作闽南语歌曲，是不是就是想做这种民间的东西？
叶佳修：虽然我是客家人，但因为花莲是一个很多人融合的地方，所以我闽南语很溜。我觉得闽南语歌手非常棒，但是很多歌手家境背景都不好，所以帮他们写作的也不多，他的题材局限性很大，比如男的就基本讲流氓啊这种。我就想把我现在做的东西，也带给新的歌手。
长期地做这些东西会让我很开心，因为是有意义的。最重要的是，这些歌手他们开始能贴近大众，使闽南语逐渐走到大众中去，不再被排斥，不再被当做一种次文化。当时还有记者问我为什么要去做次文化，我说，没有文化是次文化，而且方言很美。
甚至我2011年的时候，我跟陈建平老师一起做了一个“超级明日之星”的节目，那时候我当评委，当陈老师的音乐总监。厦门卫视的台长找我去，恰逢建党90周年，我们做了一个闽南红歌的节目，我写了十一首。我把像《映山红》啊这样的歌用更口语化的方式去讲，用另外一个角度诠释红歌。每个礼拜都推出一期，红歌一号、二号……到了十一号时，刚好是中秋节。那时台湾也有一段时间，推行净化歌曲。其中有一首全球华人都会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把它也变成闽南歌曲，然后就叫”蓝歌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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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西区：您是很达观的一个人，但是据我所知，在2016年重庆有一家KTV盗用了您歌曲的版权，然后您去诉讼了他们，和他们打了官司。在大陆的版权保护是这样一种比较混乱的状况，我想问您为什么会去告他们，然后，在台湾是怎么保护大家的版权呢？
叶佳修：在台湾，版权如果是我们的，叫做自然产生主义，你要翻制的时候，要征得作者同意，要付重制的费用。我们作者会比较要求你的品质程度。我的歌曲是有原版，有本来的创意的，可是很多时候在KTV出现时，会很粗制滥造，甚至有些直接改掉了。我有一首歌叫《秋意上心头》在翻制时整个节奏被改掉，就毫无我想表达的意思。
大陆现在对版权的保护并不完全，但我真的会去告的对象，是对于这首歌的理解没有任何帮助，曲解歌曲的意思的那种。现在大家都熟悉我的那些歌，我在着手做一本书，里面会写这些歌的故事。
我希望大家喜欢这些歌的时候，也能认同我“民间史记”的一个概念。就像说如果你在唱《乡间的小路上》，这首歌整个华人世界都会唱，我想表达的是从古到今，我们都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吃着路边的庄稼，这样子长大的，这是我们的文化，然后这些歌曲，我们当下在唱的这些歌曲，对我们来说，是精神的骨髓，所以你要上朔到《诗经》。
重点就是说，我希望这些歌曲能够用很棒的方式去，其实我很开心就是说东西做完之后，大家拿去播都没有关系，但是你要播的是我要表达的意思，重点不在于权利呀这些。我特别要跟你声明一点，很多人觉得被告，好像是我找他们麻烦，其实我是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觉得我写的这些东西，我要让大家知道我每首歌的原始意义是什么，我希望我不要愧对我的那个已经过世了的系主任，我既然是为服务大众来写的，就希望大众也可以感受得到我服务的东西，明白我的本心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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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西区：您最近在大陆和台湾之间的往来比较多，那在大陆有没有比较喜欢的大陆民谣或者大陆的歌曲？
叶佳修：在北京的时候，我觉得戏曲非常美，所以为它写了一首歌，叫《绝》。我是结合了《梁祝》小提琴，《梁祝》的两位作者我都认识，他们的东西让我觉得好美，因为这是戏曲的精华，我是截取了前面的一小部分当前奏。再加上黑人说唱等等唱法。后面写的是男角和女角，就是交叉唱。我希望挑战全世界20亿的会唱华语的人用京剧的口吻对换唱。我知道国内有这样的人才。
事实上我曾办过一些讲座，想把校园民歌做得像台湾一样，是一个全民运动。就是鼓励别人去唱自己的歌。但这件事并不简单。那时候我写诗，中午发表，下午就被人踩在地上。我就觉得，与其我写给你看，不如我拎着你的耳朵唱给你听。那个讲座就是教大家怎样去写作，写作的基本技巧，如何去写歌词，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律动，最后的韵脚。
叶佳修、王洁实、徐俐《外婆的澎湖湾》
韵脚是我们中华文化里最特别的东西。因为没有韵脚，就不知道段落在哪。这是我们老祖宗的智慧。唱歌其实是讲话的延续，你念歌词念到有感情的时候，该怎么抑扬顿挫，它的旋律就出来了。我在上海师范大学上了几次课，其实效果都很好。这个方式我可能会继续推进。
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我到每个地方去上课，然后根据不同群体讲不同内容，有一定基础的、毫无经验的都可以学。上完课后要留作业，然后三个月之后我再过去，把他们的东西规整，集合，编排，变成当地特有的东西。
艺术西区：在大陆的民谣歌手里面，有没有您比较欣赏或者喜欢的？
叶佳修：其实我跟很多音乐人啊什么都有接触，比如说今晚的这个歌手（杨明黎），他唱得就很有特色，我到北京还是经常跟老狼，高晓松他们在一起，我还是非常欣赏他们的。高晓松我一过来他就说他是我的函授学生，所以他就弄了个拜师大典。包括老狼，跟我合作过很多次，我也非常喜欢。因为他们跟我合作过很多次，比较熟悉。但一点名就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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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西区：您大学是学政治学的嘛，您的歌看上去却基本不带什么政治立场，你是不是在作品里不怎么表达态度跟立场？
叶佳修：我的歌我也会表达态度，但不是比较激烈的这种。我希望做到的是，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中华民族，然后“合久必分 分久必合”这个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最重要的是写出来我们生活的环境嘛，比如你刚刚讲的乡村。
如果我要谈的，我不会谈批判。我只会谈《爸爸的草鞋》那种，就是半世纪五十年的沧桑。得把那些人的感情表达出来。但我不会用叫嚣的，假使我用叫嚣的，经国先生绝对不会同意，但是我能唱到他落泪，让他觉得说能够改变。
我有没有政治立场？我确实有，我可能政治立场明确到，目前的台湾当局都受不了我。但我也不会明说，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每个人执着的东西不同，但久而久之会在某一种情况之下得到一个很好的，中间的点。所以这一阵子，我也在为各个地方写歌，我只要标榜一点，这么美的地方，怎么让它更美。前一阵子，我唯一有的激烈的活动就是到澎湖去反赌场，有人觉得说赌场多好啊可以让澎湖很有钱，我觉得这样的话就失去了原始的美。
其实说真的，只要所有的华人都集合在一起，我们好，所有的华人都好。前年清华大学104年校庆的时候，他们请我去清华大学踢足球，我已经60岁了。下个月世界杯就要来了。我对国外的球队都可以如数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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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西区：您年轻时对厦门有什么印象，后来怎么和厦门产生了联系？
叶佳修：我那个时候在金门，你也知道两岸关系还很紧张。那位我们的财政专家刚刚抱着蓝球游泳过来，我分配到那个马三连，我相信经国先生喜欢我们那个团体是因为用金门的精神讲的不是很暴力的东西。《金门之歌》整个的细的主题，都是在告诉大家，金门不是大家想的战地，金门是从郑成功过来的时候，大家才开始种树，怎么样从荒芜一片变成现在这样的。
那时候我还对厦门没什么印象，就是站在那边往这边看能看到厦门大学。第一次来厦门是跟建平老师，制作唱片。第一次从厦门看金门，觉得很开心。当时看飞机上抱着骨灰坛的年轻人，和现在回来了往那边看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就觉得说“诶，真的回来了”。
我会想，那个跟我在山上已经不联系的那个班长，怎么样了。他当时坚持不肯走，因为那是离家乡最近的地方。其实我写《厦门新娘》的主题曲的时候，我还没来过厦门，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可能有很多厦门人，或者全世界讲闽南话的这些人，他们可能最想讲的一句话就是我写《厦门新娘》第一句（闽南语）“你现在好吗？有人照顾你吗？我在想你你知道吗？”
by G牌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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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板邪
整理 | 阿桃
鸣谢 | G牌吉他、28号坞酒吧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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