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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文朱批、满汉畛域———对欧立德的质疑


来源:深圳大学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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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人画像

长期以来, 学界解读清代政治成就时采纳的是“汉化说”, 即清朝统治的核心特点在于统治者采取“汉化” 政策和满族统治集团在方方面面的日渐汉化。近20 余年,此观点受到美国新清史学派的强大挑战。盖博坚(R.Kent Guy)在2002 年称汉化说“作为一种解释模式可说已经死亡”。罗威廉(William Rowe)也在其新著《大清》中称新清史成功颠覆汉化说。尽管定宜庄在2008 年严厉批评大陆史学界对美国新清史的忽视,它在中国其实不乏不同程度的同情者。郭成康早在2000 年就在其《也谈满族汉化》一文中对传统的“汉化”观做出修正,口径与新清史颇为接近。近年大陆出版的清史论著中,“汉化”二字明显叫得不像以前那么响亮。可以预想,挟美国在全球政治、经济、文化的霸主之势,该派观点将进一步冲击我国史学界。

新清史往往把“汉化”作简单化理解,以大量篇幅强调满汉间法律、经济、政治、待遇等方面的巨大鸿沟和贯穿清代的满人的族群认同, 仿佛这便足以证明满族未被“汉化”。他们忘记了统治集团和被统治者之间有巨大鸿沟是人类社会的常态, 即便是同民族统治亦然。欧立德(Mark Elliott)所津津乐道的清代笔记《啸亭杂录》中关于阿里玛的故事就是典型例子。满洲大力士阿里玛因多项罪名被判死刑,在离开北京内城的赴刑途中,突然脚蹬城墙,迫停囚车,高喊:“死则死耳,余满洲人,终不使汉儿见之,诛于门内可也”,而“行刑者从其语”。虽然一望便知是笔记文学中的虚构, 故事点明的满汉分殊现象对分析“汉化”启发意义重大。在欧立德眼里,故事只有一种解释:文中的“汉儿”=汉人,简单明了,满汉之间泾渭分明,且满人重视自己的身份认同。既然如此,满族“汉化”何从谈起? 该思路顺理成章,貌似无懈可击,然而这恰恰是新清史最具误导性的地方。我们不能忘记,由于满洲人(或八旗)在清代等同于吃官俸的统治集团的代名词,“汉儿” 一词已经成为“老百姓”、“民”的同义词。而死刑在我国又有公开和不公开执行的传统。公开行刑从示羞辱和以儆效尤,不公开,表示体恤和尊敬。且不公开行刑的主要有三类人犯:妇女、皇族、官僚贵族。比如,唐朝就规定,“七品以上及皇族若妇人,犯非斩者,皆绞于隐处”;五品以上“听其自尽于家”。鉴于上述的理由, 以阶级而非民族意义来理解文中“满洲人”和“汉儿“,更为妥帖。故事中的阿里玛是在强调自己的政治身份,而非自己的民族属性,诛于内城门内,是他祈望获得的最近似于家中自尽的待遇。一个获罪的汉族官员, 亦都可能有类似阿里玛的诉求。

与上类似,欧立德在《满洲之道》中列举了从满文档案中苦心收集来的两三条清帝鄙夷“汉人”的朱批,均可从阶级视角来解释。例如,雍正曾训斥满官们,“不可视米价上扬为灾难临头;否则便如无头无用的汉人一般,担忧的尽为小事”。康熙帝给皇子允禵的批折中写道:“然则尚有汉人狡猾善骗之本质;满嘴仁义忠孝,一旦有利可图,终不认父母”。但是,此类的鄙夷完全可以以满汉之间的“官民关系”来阐释。清代的普罗大众以汉人为主体。皇帝和官员作为公共事务管理者,当然会鄙视民众的自私和愚昧。而且,古今中外的执政者一般都不敢公开表达对大众的鄙视, 所以清帝使用满文时措辞较为开放,是合乎情理的。而群众抢购商品等各种一惊一乍的行为,即便当代都时有发生。至于康熙的朱批,欧立德没有提供语境,但是鉴于“汉人”在清代是“老百姓”的代名词,这些话完全可以理解为他对小民中没有公德、行事虚伪者的厌恶。康熙亲历过诸如孔有德、范承谟、马雄镇等对清廷忠心耿耿、不惜生命的汉族官员,也惩治过多个不法的满洲官员。他当然知道,口是心非、为了个人利益而六亲不认等恶质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 不可能为汉人特有。他自己在初废太子胤礽时就斥其“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令朕赧于启齿”(《东华录·康熙八十二年》)。执政者和群众之间的社会功能性矛盾,即便是汉族统治时代亦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路康乐(Edward Rhoads)的名著《1861-1928 年间的满与汉》在欧立德眼里,揭示了清末新政时满人利益与汉人利益仅仅部分重叠、“满洲的利益仍然是满洲政治人物重要的考虑”的事实。但是“满洲本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古今中外的执政集团都不可能忽略其视为国本的执政基础。清代的“首崇满洲”与明代的“首崇皇族”并无实质区别。米华健(James Millward)称,据欧立德计算,清代的八旗集团占据全国人口不到2%, 却耗去全国25%的财政预算。可是比较汉族统治的明代,这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据张德信的计算,明宗室的俸禄仅嘉靖三十二年(1553)就已经占据国家财政的37.33%;如果按照明律足额发放俸禄,那么在1614 年明政府即便倾全国之力都无法负担人口增至16 万多人的明宗室,因为其总额已经超过全国田赋收入的总额。同样,明代宗藩也因为人口增加出现贫困化现象, 发生过宗室包围官府和暴力索禄事件, 让我们想起发生在清代八旗身上的类似情况。柯娇燕在其名著《孤军》的末尾称明清两朝大相径庭,清朝满族与汉族被“围墙”、“法律”、“社会紧张”和“自我认同”隔开。可是,明朝的统治集团一样被围墙与民众隔开,法律上拥有高度特权和限制,和民众(李自成、张献忠)有着殊死的紧张关系,同样拥有强烈的自我认同,与清朝没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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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叶凯汶]

标签:乾隆帝 欧立德 新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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