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 甘耀明

近三年內作品：《成為真正的人》

評審推薦代表作：《邦查女孩》

獎金：新台幣101萬元暨獎座壹座

評審團：王德威、周芬伶、陳義芝、梅家玲、郭強生、詹宏志、楊照（按姓氏筆畫序）

主辦單位：聯合報、聯合報系文化基金會

頌詞／成為真正「說故事的人」──王德威

當代台灣文學人才輩出，甘耀明是極其值得重視的小說家之一。甘耀明的創作始於大學時期，以融合鄉野傳奇與地方風土的敘事嶄露頭角，曾經與童偉格等被視為台灣「新鄉土」寫作的生力軍。他擅長調動客家、閩南與原住民的語言特徵、歷史經驗、神話掌故，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殺鬼》（2009）出版後叫好叫座，為他在文壇贏得一席之地。之後歷經五年寫作，他推出《邦查女孩》（2015），以摩里沙卡為舞台敘說一頁台灣林業史。小說從伐木墾殖的角度描寫人與山林之間的依違關係，以及自然生態每下愈況的危機。這部作品所觸及的題材應時當令，因此得到極多肯定與回饋。但此作也為甘耀明的創作帶來新挑戰。

新世紀以來台灣文學熱中處理生態，性別，族群，庶民生活，以及懷舊傳奇等題材，一方面顯示作家面對創作環境的敏銳反應，一方面也說明文學畢竟是一個時代感覺結構的延伸。甘耀明並不能自外於此，但作為一個優秀的小說家，他必須證明在眾皆曰可的題材之上，還有純屬個人的關懷和執著。《邦查女孩》雖然廣受重視，卻難免洩露甘耀明掙扎的痕跡。掌握小說的長度與廣度以後，如何經營只此一家的深度，是他努力的方向。

2021年大疫期間，甘耀明推出新作《成為真正的人》，彷彿對以上的問卷提出答案。這部小說以1945年二戰結束後，發生在台灣東部三叉山的空難為背景，寫出一個原住民少年蛻變與成長的故事。這一題材本有其傳奇性，而甘耀明發揮其長於敘事的才華，鋪陳了台灣戰後即景。

《成為真正的人》幾乎包含了所有讓我們關懷的元素，從戰後政治到山城風物，從天災到人禍，從原住民神話到酷兒情愫，甘耀明做足田野功課，並佐以豐沛的想像力。小說以地方采風、人物白描開始，逐步發展到深山救援、風暴驟起，再到魔幻寫實高潮，層層推進，引人入勝。甘耀明調動場景的功力的確不俗，但這些都是小說家的技藝展現。《成為真正的人》之所以超越甘耀明此前的創作不在於他流麗的敘事，而在於他對「為什麼要講故事」這一命題的重新思考。

小說藉一個布農少年的情慾、身分、生死啟蒙，探討部落長老所謂「成為真正的人」的條件與代價。那是對文明創傷的體認，對愛愛仇仇的惶惑，對死生無明的敬畏，對情到深處的痛與快。更重要的，只有誠實認識自己，明白什麼是有限的、必然失去的，什麼是可恃的、可待的，因而「成為真正的人」。「當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時，我會走進山裡，其實，是走進自己的心裡，那可以發現真正的自己。」

《成為真正的人》文字豐贍華麗，其實充滿幽幽暗流，探討大裂變後、痛定思痛的智慧與極限。這是一本憂鬱之書，一本抒情之書，讓我們想起沈從文的《邊城》，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黑暗之心》，柯勒立芝（Samuel Coleridge）的《古舟子詠》等世界文學傳統。甘耀明擅長說故事，應該對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如何定義「說故事的人」心有戚戚焉：「說故事的人」出虛入實，洞悉世事，以其世故與憂傷直面生命，更直面死亡。

期待甘耀明繼續以他的方式訴說故事，成為一個真正「說故事的人」。

甘耀明簡介

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出版小說《殺鬼》、《邦查女孩》、《冬將軍來的夏天》、《喪禮上的故事》等，並與李崇建合著數本教育類書籍。曾獲Openbook好書獎、臺灣文學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金鼎獎、香港紅樓夢文學獎等。曾任靜宜大學、慈濟大學駐校作家、香港浸會大學駐訪作家、澳門大學鄭裕彤書院駐院作家。

得獎感言／小說是獨角獸  甘耀明

沒有小說，我便失去靈魂。

回想最初，年少的我臨窗而坐，窗外是陽光濯濯的相思林。光束打在稿紙，我不覺得自己能寫，不曉得能否堅持到最後。唯有坐下來，唯有燒腦苦思，才感受有什麼角色代替我呼吸。我甚為微渺，唯獨寫作使我真切存在。

的確，這時出現了一頭獨角獸，他從稿紙露出獸角，多使些蠻力，便躍出縱橫交錯的稿紙網格。他身段曼麗，鼻孔賁張出聲，眼瞳染上鷦鷯飛過的草原，馬鬃保有清晨露水，帶有濃濃海金沙味道，而蹄子沾了野蘋果的腐爛汁液。我可以再花一萬字形容他的樣子，但是很抱歉，我改用咆哮方式，對著窗外的人大喊：「我的房裡有隻獨角獸。」

沒有人看見這頭獨角獸，所有跡象證明，他是真的。這麼近，他濃嗆體味引吸蒼蠅，落下的糞便裡鑽著寄生蟲。沒有人看見這頭獨角獸，所有跡象證明，他如假包換。很幸運地，如果我費勁跟蹤他，他帶我進入各種奇幻與真切世界，徜徉都市，漫步高山，走過沼澤、苔地與溪谷，以及月光汪洋的沙漠。

小說是我的獨角獸，也是我的靈魂，一起走了好遠好遠的路，並且遇到了一些幸運時刻，獨角獸伴我在某個黃昏接到電話。電話那頭是《聯合報》副刊組主任宇文正，她說：「真的，我很緊張，不過我想跟你講一件事，你得獎了。」

謝謝《聯合報》，謝謝評審們。

評審團推薦入圍作家

鍾文音

近三年內作品：《別送》、《溝》，評審推薦代表作：《別送》、《想你到大海》

鍾文音自上一部長篇小說《想你到大海》，書寫格局豁然開闊，氣勢與眼界雄厚沛然。到了《別送》更是氣象萬千，再一次自我超越，或，更像是一次決絕的自我鍛燒。老少女的中年回望，徹底寫透生苦病苦愛憎苦別離苦……最後成為窯燒琉璃般的哀美。

全書以單身初老的女兒長期照顧病榻老母展開，呼應了作家這些年的真實生活情境，但鍾文音既殘忍又溫柔地賜死母親，讓「女兒」有機會踏上人生中最重要的修行之旅——將母親骨灰送上西藏高原。佛教中的西方淨土看似書中闡揚的主旨，實則不盡如此。透過作家的敏銳之筆，將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根不淨，與色聲香味觸法的斷捨之難，層層疊疊鋪展，反映出女人因天生生理之不同，加上社會文化加諸的與剝奪的，形成種種孤困無言，讓人反思，她們豈能像男性高僧口中一句「何處惹塵埃」，說放就能放？

母女之間的互傷互憐，尋愛女子的肉身流浪，從母親一再咒怨女兒的那句「臭雞掰」便點出核心。女性究竟是美麗天成的容器？還是破損的瓦片？看來才是作家以小說證道的終極關懷，更是鍾文音小說藝術的一次大開大闔。（郭強生）

零雨

近三年內作品：《女兒》，評審推薦代表作：《膚色的時光》

零雨擅長捕捉現下的美感瞬間，詩風清靈。詩中有人，有畫，有景，如浮世繪般以一組組的詩描繪行進中的人情、物事、風景，語言雖淡，情韻深長。令我想起陳秀喜等前輩女詩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不假技巧直抒胸臆。在女性意識與身體書寫當道時，她寫土地與空間；在新世紀眾聲喧譁的詩壇中，她寫古老經典︰在大疫眾生皆病時，她藉「女兒」描寫年老的母親在女兒前老病，纏綿病榻，如此艱難，而不過於慘烈露骨。女兒通常是母親年老的照顧者，女兒老去變成生病的母親，生命如此循環，由母女之病延伸至眾生之病，迴環往復，一個又一個女兒是人間至悲至愛的無間地獄與天堂，並在其中找到另一種永恆。

女詩人在年近七十，描寫母親老病與照護成為女兒與母親的生命連結與枷鎖，血肉淋漓，扣人心弦，可說在詩藝上一大突破。她告別淡遠，走向濃烈，詩人因《女兒》再度青春，也因《女兒》展現老去的肉身與臨終書寫是如何艱難的技藝，當死亡在疫年中如毒花開遍大地，我們不得不正視人們正在死亡與病痛。讓《女兒》成為大疫與戰亂的隱喻，傳達舉世皆同的悲愛。（周芬伶）

陳芳明

近三年內作品：《邊界與燈》，評審推薦代表作：「晚秋書三部」(《革命與詩》、《深淵與火》、《邊界與燈》)

陳芳明有著特殊、豐富的人生經歷，又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將經歷鍛鍊成為精采的人格，使得他具備了寫出傑出散文作品的最佳條件。積累了幾十年後，他提筆寫下《革命與詩》、《深淵與火》、《邊界與燈》這「晚秋書三部曲」，延續之前的《昨夜雪深幾許》，有意識地在行文間將自我經驗與體會，放入更廣闊也更糾結的台灣歷史架構中，取得了一種私密與公共對話的文學性質。

陳芳明走過的道路，尤其是參與民主運動被迫流亡的所見所聞，充滿了激動的憤怒與喧囂；即使是回到台灣後重新投入本土政治與社會認同的過程，也明顯有著許多光怪陸離荒謬現象的衝擊；然而他卻一方面堅持著文學的志業認同，另一方面堅持一種溫和、多情卻冷靜的語氣，精巧構建豐美的節奏變化，因而得以創作出感人的散文。

陳芳明的「晚秋」之作，善感卻不多愁，滿滿的感性中增添了許多知性思考與省思的靈光，不只為他那一代的台灣人記錄生命告白，也搭建起一座跨越特定時空環境，持續追索民主與文學永恆價值的橋梁。（楊照）

張大春

近三年內作品：《南國之冬》、《我的老台北》，評審推薦代表作：《南國之冬》

在一個刻意遺忘的時代，張大春的《南國之冬》以相悖於主流意識形態，非主流小說敘事手法，重寫民國，成就了現代的「擬話本」（或說是帶有後現代藝術形式的筆記小說），風格非常獨特。

選擇這一藉由筆記材料創造新故事的路數，不只須博聞廣閱，能掌握一些典型人物的聲口，能查探世局的微妙變化，更要有才情史識，能梳理因果、評論世態人心。

《南國之冬》共19章、19個故事，此外，前有楔子，後有番外，各又是一篇故事。張大春在民國史的隙縫中以彌縫虛實的創意，讓小說角色，轆轤連軸，呈現吊人胃口的轉折戲味，寓藏人格的警醒與惕勵作用。

以一個從現代主義小說技法出發，也曾寫過後設小說皆極獲讚賞的小說家，而今選用這種與時代緊密關聯的題材，參用分析、說明的筆法以控制小說情節發展，實有變造中國小說「敘事程式」，創新傳統的懷抱。

檢視張大春的創作歷程，專注勤奮，四十餘年來不斷挑戰各文體、各文類，早已自成一家；其性格亦狂亦狷頗不隨俗，在當今華文小說界堪稱獨一無二。（陳義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