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韩秀:我在最黑暗的时候仰望星空(上)|观点

2021.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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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韩秀:我在最黑暗的时候仰望星空(上)|观点
Photo: RFA

主持人:大家好,这里是《观点》,我是唐琪薇。今天我们要去华盛顿郊外拜访著名作家韩秀。韩秀老师曾任教于美国国务院外交学院和约翰霍普金斯国际关系研究所。迄今为止她已经出版了五十多部作品,并荣获了2020美国总统国家与社会贡献奖。笔耕近四十年的韩秀老师告诉我,文字记录下来的,还不及她这一生磨难的万分之一。韩秀1946年出生在纽约曼哈顿,一岁半的时候被母亲送回中国,直到1978年才回到美国。特殊的中美混血身份,让她在红色中国受尽磨难。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去听听作家韩秀的故事。

韓秀的父亲韩恩是一位美国外交武官,母親赵韫如是一名中国演員。1948年9月,一岁半的韩秀被当时人在纽约的母亲送回中国。她是跟着外婆在北京的宅院里读着《三字经》《千字文》长大的。从小学到中学,韩秀一直非常孤单,在学校连同桌都没有,总是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最后一排。

记者:您说过您的童年是在8岁那年草草结束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让您在一夜之间长大呢?

韩秀:没有什么特别。那个时候不知道是美国在巴拿马运河有什么举措,那么在天安门广场有集会。我小学在米市大街小学,所以从米市大街小学到天安门广场并不是很远,学校里也就带着学生们去参加活动。那天有游行、有示威、有口号、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出现。其中有一项他们就把一些艾森豪威尔总统的画像和美国国旗堆在一起。堆在一起以后,老师就忽然看见我,也看见那个圈,觉得挺合适的,就让我站到那个圈里。然后国旗和画像很容易就被点燃了,所有的灰就飞起来。所以我最认识脸的每一个细部的那位美国总统,就是艾森豪威尔总统。因为看见他的画像飞起来,然后再落下来变成灰这样一个过程。而且那个圆也很有意思,很像现在在美国的Target(商店)。所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过是一个靶子而已。那一年我8岁,我小学二年级。

记者:老师这样对您就是因为您的父亲是一位美国人。我知道您17岁的时候,本来是有机会去清华大学念书的,但后来还是因为您父亲的关系最后没有去成是吗?

韩秀:实际上是卷子根本就封了,上边盖了一个章叫作:此生不宜录取。然后党总支书记一个姓周的,把我找去说你可以写个两百个字,就说你父亲是中国人民的敌人,美国是中国的敌人。你如果写了这个东西的话,清华大学的门就在那里开着。我就问她,我说如果我不写呢?她说你不写,明天你就到山西去。

记者:所以您就回家卷铺盖去了?

韩秀:我说那我就收拾行李了。

主持人:虽然与父亲只有出生不久后的一面之缘,但在韩秀的心目中,父亲的形象却永远高大完美、不可亵渎。

韩秀:实际上在曼哈顿我出生的时候,他在婴儿房的外面我在婴儿房的里面,那个护士抱着我。那张照片是我1978年回到美国以后,国防部的官员带给我一个档案夹里面,那张照片才掉出来,我才知道我父亲看过我,我并不会看到我的父亲,因为人那么小还是个刚出生的孩子,婴儿,所以不大可能。那之后就没有任何来往了。因为他被派到新西兰,等到他知道我的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在海上。1948年9月19号我已经抵达上海。那就再也没有办法了。我外祖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她跟我父亲见过一面在重庆,我父亲是美国驻重庆美国大使馆的武官。而且他负责的是什么?他负责的是喜马拉雅生命线。喜马拉雅生命线就是那条从滇缅边境,把所有的战备物资运送到中国,帮助中国政府和中国的老百姓抵抗日本的那条生命线。所以父亲是中国人民的朋友,而不是中国人民的敌人,这是我从小就有的认知。而且还有一个事情就是,当整个社会在说某一个国家某一个人是坏人的时候,这个社会绝对有问题。我不相信这个社会。

记者:您那么小就知道?

韩秀:我当然知道了,因为我自己是一个靶子。我这么小,你们已经把我当成一个靶子。你们的心有多么恶毒,你们的做法有多么残酷,我当然能够感受得到。这种反叛的心理是马上就会产生的。而且我一直是一个外人,从来没有融入他们过,所以我会带着一双冷静的眼睛去看待中国。

记者:我知道您在乡村还有边疆是整整待了12年?

韩秀:对。

记者:在这12年当中,我知道您经历了很多的世间百态。您能不能在这跟我们谈一下,让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事情?

韩秀:印象很深的事情有很多。山西老百姓对我的好,农民对我的好,以及兵团的残酷,这两个极端的对比是非常明显。新疆是这个样子,新疆是,你比方说这个毛的像语录什么,这些东西都是神圣不可侵犯,还有石膏像,如果摔碎了什么都会造成很大的问题。一个上海青年他看不惯其他的上海青年,在公共的宿舍里头谈情说爱,做一些很不体面的事情,他也看不惯。他们就是要整他,他们要整他的办法非常简单。这个厕所是公用的,都是没有什么遮拦的。居然就有人举报,说在他用过的卫生纸里边有毛的语录。马上他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最后他是死在劳改队里。山西农民对我的安危非常在意。文革一起红卫兵开始到处串联打砸抢,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了。所以那个时候山西的老百姓就跟我说,你快走吧,越远越好。红卫兵来了,你必定是第一个一定会被他们打死。白店知识青年蹲的村里头有一个人,他的父亲还是高级干部,可是因为是刘少奇那边的人,所以这个人是真的是被打死的。所以我对于山西老百姓对我的爱护,我是终身感激。

主持人:非亲非故的山西农民,在韩秀的艰苦岁月里给了她温暖和力量。而在多年之后,韩秀却意外发现,自己的生母赵韫如对她的“揭发材料”,却差点置她于死地。

记者:我想和您谈一下您的母亲。您的母亲毕业于南京国立戏剧学校,当年还和淘金,还有张瑞芳、秦怡同台演出。她有跟您讲过她的那些历史吗?

韩秀:她把我交给一对美国夫妇的时候,她并不希望再看见我。那个时候是在一条军舰上,那个时候亚洲战火频仍,中国根本是在战争中。她把一个一岁半的小孩送往上海的时候,她没有存心还会看见这个小孩。我始终是她的一个包袱一个负担,她能够甩掉她一定要甩掉。她自己是到50年代才回到中国,那个时候我已经跟外婆在一起好几年了。关于我父亲她一个字都没有讲过。一直到文革了,文革期间造反派到家里头来说话的时候,当着她的面当着我的面,提到我父亲的时候,她才点头。可是关于我父亲,我外婆早就跟我讲过了,所以我并不觉得惊讶。但是她一直在强调她跟左派谢伟斯之间所谓的情感,实际上不过是周恩来的一个安排而已。

主持人:谢伟思1940年代在重庆美国大使馆担任二等秘书。曾赴延安,和毛泽东、周恩来等人会面。他还是最早提出美国应改变支持当时的国民政府、转而支持中国共产党的美国外交官之一。

韩秀:谢伟斯后来到延安回到重庆以后,他和这些大使馆的左派人员,他们给(美国)国务院所写的关于延安的情形,那是经过粉饰的。我跟周恩来有过一次单独的周围基本上没有人能够听见的,在一个舞会上,我高中的时候,跟他跳了一支舞。在跳那支舞的时候,周恩来笑眯眯的。我觉得他的态度是一个可以讨论问题的态度,我马上就问了他一个,在我脑袋里头盘旋了很多年的问题,我说你怎么样看谢伟斯他们这一票人,包括斯诺、包括安娜·路易丝·斯特朗。他说他们没有什么,他们不是什么,他对他们的轻蔑是那么清楚。但是当然我很快就下乡了,没有什么好的前途。可是周恩来是这样看他们的,我觉得他不是撒谎。

主持人:这些经历,在作家韩秀笔耕了三十多年后才写成了她的自传体小说《多余的人》。在序言中,韩秀写道:最近三十年,我都在讲故事,大声地讲。但是,还是有一些故事,从来未曾碰触过,因为太黑暗,因为太匪夷所思,因为太过让人伤痛,或者,实在是太荒谬。

记者:您说的这一段我应该是在您的小说《多余的人》当中看过。对,这个小说中的母亲被您描写成一个非常自私冷酷的人,她不但会用烟头烫您,而且还会剪碎您的花裙子。甚至在文革的时候还举报您说您是“美帝国主义的孝子贤孙”。这里面所以有很大的真实性是吧?

韩秀:对,这就是事实而已,这就是事实而已。有很多事情我觉得多说也已经没有意思了。而且我在离开新疆的时候,我看到过她寄到新疆的大量举报材料,其中的任何一份都可以置我于死地,但是那有尺半高。当时是邓小平办公室有一个讯息到新疆,就是此人不宜留在新疆,此人是指我。所以信的上半部下半部我都看不到,只看到中间一句话,但是那封信来自邓小平办公室。所以那句话是说此人不宜留在新疆,那么新疆兵团马上就送我回北京。可是在我回北京前一个晚上,那个政工干部都受不了了。他说世界上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一个母亲,这个样子去害她的孩子。他说这些资料堆在地上尺半高,我们该做的事情是点一把火就把它烧掉就可以了。但是我们给你个机会看一下。这些举报材料都是用复写纸写的,一式好几份。你到北京,你工作单位或者是你的安置办公室,他们绝对都有,你起码心中有数。所以我看过。

记者:您觉得您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韩秀:当然,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我是她的包袱,能够甩掉她一定要甩掉他。她是这样的,这里头不谈。。。没有亲情。我甚至在她做了这么多恶事之后,我还是把她接到美国来了。她是因为我才把她接来的,我把她接来了以后她做了什么?

记者:她(在您家 )装了窃听器是吗?

韩秀:对了,这种死心塌地的东西,我还有什么话说?

记者:您是怎么看待当年有一批人他们(从海外)回到所谓的新中国,但是最后遭遇到非常悲惨的遭遇。您是怎么看待他们那群人?

韩秀:这是永远的话题。这是很多人永远都弄不清楚共产党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永远不能够明白暴虐的政权,可以走到什么样荒谬的地步,所以他们有幻想,他们有幻想。舒先生(老舍)回去基本上是被骗回去的,在骗他的人里头赵韫如也是其中的一个,还有包括他年轻时候的合作者赵清阁也是一个。这些人就是想方设法的把他弄回去,弄回去了以后他得到什么结果?

记者:我看到您最新出版的散文集里面有一句说;我心底里的光焰,是对人性至美的无懈追求。我在想您的一生遭遇到的很多事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您心底的光焰一直都没有熄灭?

韩秀:对我来讲我是已经死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人,对于现在来讲,每一天都是赚到的,赚到的这一天我就做有价值的事情。我为什么对(写)艺术家传记这么有兴趣?因为他们留下了人间至美。还有王尔德说过一句最重要的话:我们都在阴沟里,但是有人会仰望星空。我是那个仰望星空的人,我在最黑暗的时候我仰望星空。

主持人:在最黑暗的时候依旧仰望星空的韩秀老师,来到美国后一直笔耕不辍。下期节目,韩秀老师要和我们谈谈她的写作生涯,她的身份认同,以及她对美中关系的最新观察。我是唐琪薇,谢谢收看,也欢迎大家订阅我们的频道,留言并转发我们的节目。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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